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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9/30 9:55:00
                            

连载①

《追鱼》:东海野生大黄鱼灭门记

作者:龚晶晶

引言

英国环保生物学家卡鲁姆罗伯茨曾说:每一代人亲眼见到自己那一代的环境,都会以为这就是自然或正常的现象,变动的环境基线会造成社会集体的失忆,让逐渐恶化的环境,以及野生动物逐渐减少的现象,几乎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

在我们这一代,东海野生大黄鱼就是这样一个集体失忆的存在。

我是90后,我想写一个关于岱衢族大黄鱼前世今生的故事。

寻至渔村山野,走遍城镇乡村,我试图用数十位亲历者的记忆,拼凑出这一尾我们这辈从未亲近过的鱼。谁想,故事的最后,拼出的却是一封宁波写给大黄鱼横跨百年的情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渔汛!渔汛!

(一)

爵溪往事,对于宁波诸多海边小镇而言,显然都不会陌生。因为倚靠着同一片海洋,渔人们大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渔村的荣辱兴衰也几乎都与大黄鱼有关。如今立于爵溪古城沙滩,向东眺望,当年郑根兴父亲的渔船,遥遥驶向的,就是大目洋的方向。那片海洋几乎收纳了宁波所有渔村关于大黄鱼的怀想。

大目洋,位于象山半岛东侧,西靠大陆岸线,北起象山港、佛渡岛、六横岛与舟山海域相连,东至韭山列岛,南迄檀头山岛与猫头洋分界。总面积约平方千米,是宁波市境内最大的浅海渔场。

大目洋,因大漠山得名。民国《象山县志》载:大漠山原为“大目”,亦称“大木”、“大睦”,海拔米,高踞洋面中部,在爵溪镇东偏南,为渔船作业的陆基坐标,故以命名。作为浙江沿海大黄鱼主要产卵场之一,大目洋开发历史悠久。早在明代,著名学者顾炎武就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记载称:“盖淡水门者,产黄鱼之渊薮,每岁孟夏,潮大势急,则推鱼至涂,渔船于此时出海捞取,计宁、台、温大小渔船以万计,苏松船以数万计,小满前后凡三度,浃旬之间,获物不知几万金。”足见其时大黄鱼资源之丰厚与捕捞数量之大。这“淡水门”指的就是大目洋南侧,石浦港铜瓦门北侧,半招列岛之间。该渔场以盛产大黄鱼闻名。明代中叶起就成为爵溪独捞船作业的传统渔场。

据《宁波水产志》记载:每当春夏之交,台州“浮爿”、温州“小白底”、宁海“长衣对”,及舟山、象山、镇海、鄞县等小对、流网渔船数千艘集聚渔场。50年代大黄鱼汛时,宁、舟、温、台渔船仍常有—余艘前来捕捞,平均年产量吨左右。60年代年平均余吨。年高达3万吨。后面的故事,大概你也知道。机帆船作业兴起,因捕捞强度加大,忽视资源保护,大量捕捞未产卵的“进港”大黄鱼,使得大黄鱼资源渐趋衰竭。

笔者寻访多地,意外得到了一份浙江省海洋水产研究所统计的年至年大目洋渔场大黄鱼产量统计数据。年,吨;年,吨;年,吨;年吨……年,1吨;年,吨。表格的最后,一行小字看得人心头一惊:“年后形不成渔汛,统计停止。”不过几十年光景,大黄鱼就已经溃不成汛。到了年,这片曾经云集万艘渔船的海域,却只来了不足百艘的机帆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的大黄鱼,几乎已经绝迹。

在东海渔民捕捞大黄鱼的无数战场中,除了大目洋,最值得一提的,自是那昔日威名远播的大黄鱼主渔场——岱衢洋。

从象山,一路向北,乘风破浪,辽阔的海面上,宁波渔民最熟悉不过的,就是中国最大的渔场——舟山渔场。这一带大陆架宽阔,西有长江、钱塘江、甬江三大入海口,源源不断地将鱼儿钟情的各类饵料一股脑推至此处;东海沿岸流、台湾暖流和黄海冷水团更于此处狭路相逢,搏击交汇,水流搅动,养分上浮,引来众多鱼群栖息、洄游。解放以来,“三省一市”(浙江、江苏、福建以及上海)来此捕捞者,更是与日俱增。早在木帆渔船时期,这里就已成为宁波渔民捕捞大黄鱼的传统渔场。

在舟山渔场,聚集起最多渔船的洋面,绝对是这盛产大黄鱼的岱衢洋。岱衢洋,地处舟山群岛中北部,洋在岱山、衢山两岛之间,故名。北通嵊山渔场,东连中街山渔场,渔业资源丰富,素有“门前一港金(金色大黄鱼)”之称。因正对杭州湾口,海域深浅适宜、水混质肥,潮流湍急,水温适度,咸淡适中,自古便是大黄鱼产卵繁衍的理想之地。据史料记载:北宋宣和六年(年),舟山等地渔民已在岱衢洋捕捞大黄鱼。清康熙年间,岱衢洋业已成为捕捞大黄鱼的中心渔场。

现年78岁的宁波海洋渔业公司原总经理王松栽,就来自毗邻岱衢洋的舟山嵊泗县大洋山,“四五十年代,岱衢洋的大黄鱼可是多得不得了。每天清晨去沙滩上随便捡捡也有一箩筐了。我们村那个位置潮水比较急,有时候潮汐变化,海底的大黄鱼就会被浪从底层翻上来,涨膏了就浮到水面上,将死未死的样子,嘴巴一开一合的飘在那里,其中还有不少就连鱼膏都翻到嘴巴外头了。”据老人回忆,旺汛时,夜里岛上的人还找学生去抬过大黄鱼,价格他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是2毛钱一箩。

印象中,当时的大人们,总是栉风沐雨忙碌于渔业生产,对捡大黄鱼皆不以为然,唯有孩子们还会将捡大黄鱼当做一桩寻趣之事。在他们看来,赴海边捡大黄鱼也要熟谙门道,一是要算准潮水涨落时间;二是要善于耐心等待。有时,急急迫迫赶至海边,潮水要是还没漫上来就得自找乐趣,打发时间,待到潮水漫到了滩涂,孩子们大多都开始全神贯注扫视海面,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也不会放过。只要细细观察,很快就能够发现大黄鱼。凡漂浮在海面上的大黄鱼因膏囊作用其肚皮都是朝上的,在阳光下呈现金黄色彩,特别炫目。而别的鱼却有不同,一般大部分身体都掩没在海水中,水面上只显露黑黑的一小部分。每每看到漂在海里的大黄鱼被浪涛半推半就荡来荡去,性子急的男孩们,多数还会毫不犹豫地把衣服一甩,光着膀子“扑通”纵身跳入海中,游过去捡。

哪怕是到了象山爵溪大黄鱼日渐式微的60年代,王松栽口中那番“晨曦滩头漫捡黄鱼”的难得景致,也还是舟山岱衢洋一带渔村最寻常不过的风景。

“年,我出生在舟山岱山的一个小渔村,祖祖辈辈都是渔民。”现年61岁的宁波市海洋与渔业局原副局长陈员祥已经退休,如今就安居在象山的海岸边上,寂静的夜里,他还能同儿时那般枕着海浪声入眠,只是那时,在那个岱衢洋边上的小渔村里,除了海浪击打礁石的声响,他还能听到更美妙的乐音。那是,农历四五月间此起彼伏的黄鱼叫声,“咕咕咕咕”,挠得他心头一阵痒痒,然后开始盘算:若是夜里海上刮起大风,明早一定要抢先去海边捡些大黄鱼回来。

殊不知,在他酣睡的当下,无数悬挂的帆蓬正潜伏在岱衢洋的海面,静候大黄鱼的光临。那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每至立夏时节,大黄鱼都会不约而同地洄游到岱衢洋,成群结队,层层叠叠,如同朝圣。鱼多的地方,就像一座磁场,将船吸引着赶往那里。江、浙、闽等地的渔船纷至沓来,都汇聚在这片海上。紧锣密鼓,载着厚重的网具,如千军万马般在海上排起长队,光是想想,也觉得甚是壮观。《浙江建设月刊》》旧时曾这样描绘岱衢洋大黄鱼汛时的景象:“渔船出海时,帆影蔽空,蜿蜒数十里不断。排在洋面下网时,宛如万里长城,雄镇海上。”

偌大的洋面上,渔民们或紧拉沉甸甸的网,哼着“嗨作嗨作”的号子;或使劲划着橹桨,渔船徐徐穿梭,再次寻找下网的空隙。而另一些渔船则载着满舱的大黄鱼,就近驶向岛上的东沙角渔市,待销售后可赶紧返回渔场。一片片的帆,如一面面旗帜,层层叠叠地竖立海上,有的凝固,有的颠荡,有的缓缓移动,将海上布排成帆的世界。

一阵又一阵的渔民号子在海上回荡。“杀啦啦啦罗,嗨作嗨作……”“哎呀一根索呀,老少跟拉吃呀,回头三把轻呀,拖进六十里格斤。拔网更加轻呀,插杆门门亮呀……”南腔北调的,本地方言的,在洋面上混在一起,既有艰辛的呐喊,又有欢欣的快感,捕鱼劳作的感受在号子声中一一喷发,此起彼伏,豪迈粗犷。岱衢洋上,一派欢腾。

夜,给了海上的渔灯一座最好的舞台。几千艘的渔船顺着潮流排在洋面上,虽不归整,却一串一串展开。每艘渔船上的灯火少则四五盏,多达十来盏,数以万计的渔灯聚在一处,霎时间,岱衢洋上灯火辉煌,灿然若昼。“岱山十景”之一的“衢港灯火”由此得名。可惜,如是景象,在此后十余年间,终是随着大黄鱼的消失,成为后人只可神往的“陈年旧梦”。

在岱山,怀念如是景象的,又何止陈员祥一人。无论是老渔民,还是老渔妇,只要说起大黄鱼,总是笑逐颜开,滔滔不绝。一来二去,笔者也打探到了不少只有口耳相传才能听到的事。比如岱衢洋的大黄鱼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常栖境内海域的称“老港黄鱼”,体大、鳞黄、尾部略红,一年四季渔船时有少量捕获;另一种则是从外海越冬场进去岱衢洋集群产卵的“新港黄鱼”,个头小些,色略淡白,又称“清水白麟”,是渔民主要的捕捞对象。南港与北港的黄鱼也有所区别,南港黄鱼肉肥个大,北港黄鱼个头略小,肉质更硬,口味也更加好些。

同爵溪一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黄鱼汛就是这个岛上居民一年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清代诗人周庆森就在《洋生时》一诗中,有过“蓬岛周围八百里,一年生计在洋生”之句。在多数岱山渔人的描述中,这里的渔汛时节,与郑根兴记忆里的爵溪也是一般无二:海上桅杆林立,街道上行人拥挤,熙熙攘攘,喧闹声如雷贯耳。入夜灯火通明,商店摊贩昼夜营业,各类商品物资应有尽有,码头和沙滩上大黄鱼堆积如山,码头至鱼厂运鱼的路上,随地可见掉落在地上的大黄鱼。鱼厂搬运、劈鱼,腌鱼工有序地加工大黄鱼昼夜不息,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据史料记载,年,中水公司就于此收购大黄鱼16万担(吨),成为历史上收购大黄鱼最多的年份。

在陈员祥的回忆中,小时候,他那位做了一辈子渔民的父亲就时常念叨起海上的事来:黄鱼叫声越大,鱼发越旺。一网下去,网里就全是鱼,多得无法形容,整顶网浮起来,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甚至人还可以在网墩上来去行走,有“对水对鱼”(一半海水一半鱼)之说,但父亲却总觉着鱼应该是比海水还多的。记忆中,那时的鱼网都是用麻、棉纱织成,网里的黄鱼进的太多,就容易“爆网”,“漏网之鱼”不死也会胀胶,海面上就多了许多飘浮着的金灿灿的大黄鱼。据相关资料显示,光是年,岱山冷峙渔业社张网船俞安定单位,就曾一水捡到大黄鱼余斤。

在岱山县文史资料《耕海歌》的记载中:年岱衢洋大黄鱼产量3.27万吨,占浙江渔场大黄鱼产量55.6%,占全国大黄鱼产量的43.7%;年产4.25万吨,占浙江渔场大黄鱼产品67.5%,占全国大黄鱼产量的41.3%;年大黄鱼总产量达到5.5万吨……

若对照笔者手头那份浙江省海洋水产研究所统计的年至年大目洋渔场大黄鱼产量,大目洋年大黄鱼产量为吨,年为吨,年为3万吨,足见岱衢洋捕捞大黄鱼数量之丰。

(二)

“当时年纪小,只知道是村子里的渔民们从福建学了一项交关了不起的捕鱼技术。梆声响起,大黄鱼便大量浮出水面。一时产量大增。这才有了那些年壮观的丰收景象。后来我才晓得,那威力巨大,以一抵十的绝技竟就是让渔民们又爱又恨的敲罟作业。这是一种利用声音捕杀鱼类的古老渔法,威力霸道,简直可以秒杀一切捕鱼方式……”

上世纪50年代,浙江一带的渔民开始学习福建进行敲罟(gu,音鼓,系方言音译)作业。

敲罟作业是广东潮汕地区发明的一种利用声学原理的传统渔法,最迟在明嘉靖年间便已经产生。一般是中间两艘大渔船(称罟公罟母)张好网,再用二三十条小船在大船前围成半圆圈,每艘小船3人,一人摇橹,两人敲打绑在船帮上的竹杠,发出巨大的合音。据传,声波传入海中,能引起黄鱼的耳石共振,导致昏迷死亡,船队渐渐合拢,昏死的鱼群被赶入大船张开的网中,便能一网打尽,产量极高。

“敲罟作业引起黄鱼耳石共振,导致昏迷死亡”的说法广为流传,在所有笔者能找到的资料及报道中,几乎都有提及,对这一现象的原理解释也是言之凿凿:“大黄鱼和小黄鱼都属于鲈形目石首鱼科黄鱼属,古籍里称石首鱼。包裹在大黄鱼头骨里的鱼脑石,玉白色,雏鸡状,可做药材,还常被孩童当做棋子来玩,实则就是大黄鱼耳石,起平衡和听觉作用。渔民们就是洞察并利用了大黄鱼的这个弱点,对它们进行了毁灭性的掠夺。”

但在笔者后续的走访中,业界公认的“中国大黄鱼之父”刘家富先生却给出了不同答案。刘家富,福建省宁德市水产技术推广站原站长,30多年来始终致力于大黄鱼人工繁育与养殖技术研究,中国人工繁育的第一尾大黄鱼就是出自他手。刘老是个谦逊却较真的“老学究”,虽已是77岁高龄,至今仍奔忙于大黄鱼产业的一线。初见,他就向笔者纠正了不少关于大黄鱼以讹传讹的说法。

“其实敲罟作业的原理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玄乎。利用黄鱼耳石共鸣,把鱼敲昏的错误说法,已经延续很多年了,对此我特意进行过考证。其实,敲罟作业不是把鱼敲昏了,而是利用声音对鱼群进行驱赶。大黄鱼容易受惊,一有声音,就会四处逃窜,几十条船围在一起,形成包围圈,外围的鱼四散逃走,里面的鱼却集中到了一起,捕捞就容易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五六十年代,敲罟作业确实使全国大黄鱼捕捞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彼时,在浙江一带,敲罟又被称为敲黄鱼,算得上是一种特大型海洋捕捞作业,一个作业单位人员多达人,动用大小渔船30多艘,渔网长达米,网捕产量高达几十吨黄鱼。作业产量高、成本低、收入大;操作技术容易掌握,又能大量利用旧有工具,易发挥劳动潜力及工具潜力;改进和淘汰落后作业;变淡季为旺季,渔民收入显著提高,这些优势都成了敲罟作业迅速传播的主要原因。

年3月,两位来自汕头的技术员被聘请到福建东山、诏安县传授敲罟技术,次年,福建省水产局将敲罟渔法作为一种近海的先进作业在全省推广。

年6月,福建惠安县的两艘渔船来到浙江平阳县石坪乡(今苍南县)开展敲罟作业,获得高产,当地渔民纷纷效仿。年,浙江仅温州地区敲罟作业就高达艚,大黄鱼年产量由常年的吨增长到近10万吨,增加了20倍。鱼多价贱,大黄鱼跌至每斤五六分钱,更多幼鱼则堆在滩头腐烂,当作肥料。

随着东海各大渔场敲罟作业轰轰烈烈的兴起,这把利刃所带来的伤害,也迅速暴露。“这种作业方式对黄鱼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不管是大黄鱼、小黄鱼,还是幼鱼统统一律聚歼;其次是敲罟作业和其他作业之间容易发生矛盾,渔场纠纷也比较多。”

年4月22日,《浙江省海洋水产资源繁殖保护暂行条例(草案)》颁布,明确提出禁止敲罟作业。敲罟风很快得到制止。第一次敲罟风从年下半年始至年上半年基本消失,历时两年。

年,我国处于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天灾人祸,粮食极度短缺,城里人勒紧裤带过日子,不少地方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救鱼不如先救人”,许多渔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冒着坐牢之险,重新搞起了敲罟作业。敲罟作业使大黄鱼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市场和寻常人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城乡食品紧缺的局面。

年3月,国务院下达《关于禁止敲罟的命令》,省、地、县均予以高度重视,对坚持敲罟、屡教不改者采取了法律制裁。从年下半年至年上半年,历时三年,浙南地区敲罟之风才彻底平息。但此时大黄鱼沿岸产卵群体已受到严重破坏。

至80年代初,东海,再无大黄鱼汛。

这样的结局,显然是超出所有渔人想象的。他们不是没有想过,那些曾经在沙滩上堆积如山的大黄鱼,那些曾经多到怎么捕也捕不完的大黄鱼,有一天会真的消失于东海。他们只是没有想到,千年不易的大黄鱼汛,竟是断送在他们这辈的手中。

这许多年来,在几乎所有公开可见的报道中,人们都将东海野生大黄鱼的消失归结于“敲罟”作业。可走访时,却有人向笔者提出了这样的困惑:根据潮汕地方史志,敲罟作业在明嘉靖年间始创于饶平县大埕乡,之后陆续传入南澳、澄海、潮阳和惠来各县。但为何这种被后世认为是造成野生大黄鱼绝迹的“终极渔法”,却能够在发源地潮汕流传几百年而相安无事呢?

其实答案也并不难找。

据嘉庆《澄海县志》对敲罟作业的记载:“春夏间天晴无风,掌圈者集数十疍船出港,给以饮食,择老练者为长年(即舵公)。至洋,长年居中,众疍群而听命焉。以旗挥之,咸相率远布,令幼稚环圈击板以驱鱼。逾时,复以旗招之,使圈渐逼,而击板益急,不论何鱼,凡头有沙者,毕集圈内,困不能舒,若其头无沙,即逝矣。长年张网取之,或多至数十担,获利什伯。若所获少,俗谓之扣白圈。”

由此可见,其一,敲罟只在春夏间进行;其二,敲罟是疍民采用的捕捞方式。旧时潮汕虽然海边各县均有敲罟,但范围较小,如潮阳全县只是达濠的东湖和广澳村有罟艚,而且多在春汛进行,对资源破坏并不严重。这大概是因为疍民虽然是潮州人的族源之一,但这种“水上人家”却有些类似于西方的吉卜赛人,人数不多且对自然存有敬畏之心。

刘家富告诉笔者,实际上,在敲罟作业消失长达十年之后的70年代,仅舟山渔场每年大黄鱼平均产量仍超过10万吨。可见,在十年的休养生息中,东海大黄鱼资源已然恢复,所以,野生大黄鱼最终的灭绝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人类对资源永无止境的掠夺。

大黄鱼千年不变地越冬、洄游、产卵,东海渔民的捕捞手段却是年年更新。除了敲罟作业,其他花样百出的渔具渔法同样也不好对付。

上世纪50年代,小型木帆船,摇橹撒网,手工作业;60年代渔船机动化,拖网渔业;70年代,钢质大型渔船,渔探仪,捕捞能力超过了资源再生能力;80年代,渔轮装备了更先进的助渔助航设备,与此同时,渔汛纷纷消失;90年代,中国变成全球首屈一指的渔业大国,近海渔业资源却面临枯竭!想到这些,陈员祥连连摇头,久久不再言语。拖网、围网、张网、流刺网、笼壶、延绳钓……大概也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些现代渔具的威力究竟有多可怕。

前几年,他看到过一张摄于上世纪70年代的老照片,一条写着“宁渔”字样的渔船正在捕获大黄鱼,渔网过处,密密麻麻的大黄鱼被聚集在船的周围,拖在渔船的侧旁,虽然照片是黑白的,但他也可以想象的出,那颜色该是金灿灿的一片。可每每想起当年,再看看眼前大黄鱼渔汛已经消失了近40年的海洋,那种痛心,大概也只有当年经历过大黄鱼黄金时代的老渔民最是能感同身受了吧。

在经历60年代围捕产卵场,70年代围捕越冬场,80年代滥捕大黄鱼幼鱼三个阶段后,上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大黄鱼鱼讯就这样悄悄的从东海消失了。这场如同非洲草原角马群的浩大迁徙,就这样突然戛然而止。

故事的最后,人们多数是这样结尾的。“最致命的一击发生于年初春,浙江省组织了近0对机帆船前往大黄鱼的主要越冬场外海中央渔场围捕。这一年鱼发面积大,鱼群密度厚,舟山渔场的大黄鱼产量由10万吨猛增到16.81万吨,创造了我国渔业史上大黄鱼产量的最高纪录。自此以后,东海野生大黄鱼资源一蹶不振,销声匿迹。”

可这简短的一段话,又哪里能概括得了,为东海野生大黄鱼画上句点的呢?

可惜,无论是在地方史料还是媒体报道中,对那一年的记载实在寥寥。可那些经历过的人,终归还是记得的,在笔者后续的走访中,越来越多不为人知的渔人记忆,也渐渐浮出海面……

(三)

在年弥漫黄鱼叫声的东海上,海上最多的就是老百姓的机帆船。船上的船老大多是祖祖辈辈捕鱼为生,绝大多数都没有陈员祥或是王松栽这样的专业背景,文化程度不高,也鲜少有人会对当年大黄鱼的丰收景象进行记录。所幸,在宁波,还有个“浙江渔业第一村”——石浦东门岛,能挖出些当年的故事来。

走访时,彼时的船老大不少已经故去,余下的多也年近暮年。他们说,那一年东门岛渔人的足迹,已经踏遍大目洋、猫头洋、渔山岛、大陈渔场,由于鱼类减少,他们只能去遥远的外海继续讨生活。除了跟随国营企业的围网船捡些“漏网之鱼”外,多数渔人还是按照最传统的方式,以经验丰富的船老大马首是瞻。

现年63岁的梅岳明,是地地道道的东门岛人,祖上四代都以捕鱼为生。而他自己也做过了整整25年渔民。自小爷爷就常常念叨:“千鱼万鱼都比不上大黄鱼。”可惜,生不逢时,等老梅有机会出海,却完美错过了父辈口中东海野生大黄鱼的“黄金时代”,“等我19岁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已经很少能捕到大黄鱼了。”而老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捕上成群大黄鱼的年份,就是这特殊的年。

那时候,他还不是如今东门岛上赫赫有名的“梅老板”,额头上也没这许多深深浅浅的抬头纹。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单衣,依旧坐在那艘装着宁波亚马牌发动机的机帆船里,慢慢悠悠地飘在海上。老梅记得,那是年农历的四月初,出海的时候回头望去,东门岛上正漫山遍野开着红艳艳的杜鹃。那个姓郑的船老大,还特意走到跟前,打趣说,“小伙子,第一次去外海吧,等回来,可就跟我一般黑咯。”“那时候我可不晓得,多年后,这个亲切的船长,竟然会成为自己的老丈人。”

在老梅的回忆里,那时候的机帆船都跑得极慢,他们坐着那艘马力匹的渔船,在海上飘了整整30个小时才抵达海区。因为早年间在小船上摇撸的经历,这样漫长的航行,他早已习以为常。在那艘只有指南针和水深探测仪的机帆船上,经验丰富的船老大就成了感应鱼群位置最精准的雷达。但让人惊喜的是,在郑老大的“毛估估”里,他们一网捕上的居然是1万斤金灿灿的野生大黄鱼……

后来,老梅又在船老大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听到了更多关于大黄鱼的事。

年,外海渔场(今海区,水位42米),船号7、8。象山东门渔村的带头船老大杨师傅,就曾一网捕上过10万斤大黄鱼。后,在同一位置,另一船老大葛师傅一网捕上8万斤大黄鱼。

年,东门渔村船老大吴昌龙,驾一木帆船,于衢山拷门(方言)与铁灯江(方言)交界处,以毛竹打桩,捕获8万多斤大黄鱼。

年,檀头山与鸡笼礁东,船号。东门渔村船老大冯永纪,拖网捕获3万多斤大黄鱼。

年,将军帽岛以东,船号。东门渔村船老大金祥根,于农历四月初九及四月十九,两网共拖网捕获5万多斤大黄鱼。

年,渔山岛东南,船号。东门渔村船老大许良清,拖网捕获3万斤大黄鱼。

……

据岛上有经验的渔民说,年至年期间,檀头山一带还有很多大黄鱼,只是后来就再也看不到了。可在老梅的印象里,虽然那些年岛上也偶有大黄鱼丰收的消息传来,却再没有哪年的盛况,能与年的比肩。

“我们机帆船捕上来的还只是那年的九牛一毛,当时国营企业的围网船才叫厉害。他们设备先进,船也大,一网上来,我们这些机帆船就在边上捡捡也能满载而归。”老梅叼着一根烟,望着大海的视线,似乎又飘得更远了……

年,正月初五。

夜色渐沉的海上朔风凛冽,一艘写有“宁渔”字样的渔船悄然停靠在了舟山嵊泗列岛一带。“我们是宁波海洋渔业公司的,本来打算北上,前往黄海与渤海湾之间的海域捕捞青鱼,谁想到半路船抛锚了。”这艘船上的轮机员就是此前故事里的舟山小伙陈员祥。

初六零点,检修完毕,“宁渔”继续北上。一船人都有些疲惫。

可到了凌晨3、4点钟,途径海区时,垂直鱼探仪上的一块影像,引起了船员的注意。

船长贝财章是当时宁波赫赫有名的老船长,出海经验很是丰富。他看完后,笑着对大副说:“那就下一网试试,就当给大家添点小菜。”这一网,满满的鳀鱼里,夹着几条少见的大黄鱼。

热闹过后,天色已亮,“宁渔”继续一路向北。

初七零点,已经睡下的贝财章突然被人慌慌张张地叫醒。原来,值班大副在垂直鱼探仪上又发现了一块奇怪的影像。“与第一次黑且密的影像不同,这一次的比较疏散,就像毛笋一样,出现在距离海底25米的位置。”

“放网!”贝财章当机立断,下达命令,“宁渔”开足马力向鱼群包抄,长达米的渔网从船尾吐出,底钢缓缓下沉。不到5分钟,网船与随行的2条灯光船合拢,鱼群被围困在网圈之中。

渔网的浮子在深蓝的海面上,画出一个直径米左右的包围圈,陈员祥爬上驾驶台顶,用探照灯一照,只见平日里白色的浮子此刻却犹如金子一般闪闪发光,再定睛一看。“不得了了!全是大黄鱼!”所有人都沸腾了。

随着吊杆的升起,几分钟后,网圈里密密麻麻的大黄鱼开始如海水般涌出水面,因为鱼实在太多,深达米的渔网根本无法起网,哪怕是在海上见多识广的贝财章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

船员们只能坐上舢舨,用篰一趟又一趟地打捞大黄鱼,寒冷的冬夜,每个人都忙得汗水涔涔。但直到第二天中午,整艘船完全装满,也只是捞完了冰山一角而已。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6点半,太阳从海岸线升起,海面上一片金光闪闪的样子。”在陈员祥的记忆中,那天他们一共打捞上吨大黄鱼,箱装的满满当当,但渔网里还是留有不计其数的大黄鱼,沉得无法收网。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割破渔网,让鱼顺流而出,一时间,方圆几公里的海面,全都漂浮着金灿灿密密麻麻的大黄鱼。

上午8时,“宁渔”上的报务员向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渔捞科发出电报,汇报现场情况,并请求其他5组已经北上的船只返回同一海域捕捞大黄鱼。结果,返航船只,尽数满载而归。

这无疑是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捕捞大黄鱼史上的一次大捷。另据当时一份手写的资料显示:而这也是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有史以来第一次以灯光围网作业专门捕捞大黄鱼。

(四)

提起“宁波海洋渔业公司”,多数年纪轻的宁波人或许并没有什么印象。但对于老宁波人来说,这个已经消失多年的国营渔业公司,却或多或少承载着他们的青春。

宁波海洋渔业公司的前身为浙江省水产公司,建于年,由浙江省水产厅和舟山地区双重领导。年9月,从舟山迁建至宁波市外马路,改名地方国营浙江省海洋渔业公司,由浙江省水产厅领导,宁波市人民委员会负责检查、督促。年4月,宁波水产冷库建成,与公司合并,迁址至宁波市北郊孔浦,年8月17日更名为宁波海洋渔业总公司。是浙江省内集海洋捕捞、水产加工、渔轮修造、渔船制造、港航疏通、海陆运输、内外贸易于一体的综合性国有海洋渔业企业。至年底,公司占地面积22万平方米,职工达到近人,在宁波可谓盛极一时。4年,企业改制。自此,这一在东海战功赫赫的海上传奇,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在不少宁波海洋渔业公司老船员的回忆中,五六十年代,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拖网渔轮主要作业的渔场是在台州列岛至嵊山、海礁长江口一带,70年代,近海四大传统经济鱼类(大黄鱼、小黄鱼、墨鱼、带鱼)资源严重衰退,公司作业的渔场才慢慢向外海扩展。主要捕捞的鱼群也以青鱼、带鱼、鲐鲹鱼等为主。年后才开始渐渐地把目光投向外海越冬大黄鱼。

“年,是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捕捞大黄鱼的最高峰。4多吨大黄鱼,相当于全年所有鱼类总产量的20%。”那一年,王松栽还不是宁波海洋渔业公司的总经理,而只是公司生产指挥所里一个对渔业颇具天赋的“技术宅”。在他家客厅厚厚的一叠资料中,一份由他手绘的年东海月平均表温图,就是这一年宁波海洋渔业公司能取得丰收的决胜法宝。“过去我们捕鱼没有设备,靠的就是水深。找出各种鱼群聚集的海区位置和时间,是我们学这个专业追求的目标。根据水域和鱼群特点,需要预先判断出该由何种方式进行捕捞,决定围网可以瞄准围捕,拖网则改用大网目大网口瞄准拖捕。”

王松栽随手就画出了一个洋流分布图,示意笔者:“在我国沿海的几条洋流中,最不能忽视的就是黑潮。”黑潮,即日本暖流,自菲律宾开始,穿过台湾东部海域,沿着日本往东北向流,在与亲潮相遇后,汇入东向的北太平洋洋流。“黑潮的西分支若向北流入浙江近海,称为台湾暖流;若穿过对马海峡进入日本海,则称为对马暖流;若进入黄海,则称为黄海暖流。这几个暖流与洋面的冷水团交汇,则形成了交汇水系,因为每一种鱼群都有一个相对应的适宜环境,有特定的盐度、水温、水深,而这些就决定了渔场的位置。因为这几条水系从大尺度来说每个月都在变化,那么我们就需要掌握它的变化,观察长江冲淡水和苏北沿岸流势力强弱,它们占据上风的时间长短也决定了渔群位置的移动……”

与渔村里传统的听鱼、敲罟相比,70年代捕捞大黄鱼的方式,显然更为科学。

在宁波海洋渔业公司老同事的印象中,王松栽对大黄鱼的研究颇为深入,各个时段的洋流图都能信手拈来,再勾画几笔,就能准确点出大黄鱼鱼群的具体位置。但其实,这看似随意几笔,却花了他不少心血。“那时候没有计算机,就连计算器也没有,所有的数据都是靠我们两只手用计算尺一点点计算出来的。”但让王松栽颇为自豪的是,哪怕是在那样技术并不发达的70年代,他们生产指挥室里的设备也算的上是十分先进。渔船航行用的双曲线定位仪海图,还是王松栽最先绘制出来的,年尝试,年推广使用。到了这特别的年,他们宁波海洋渔业公司引进了浙江省第一台气象传真仪,上海造的,还是样机,在渔业上的应用还属全国首例。这可让王松栽高兴了好一阵子。“那时候,就连宁波气象台,有些台风的情况也是打电话来问我们的。”

那些年,王松栽不仅需要将水温图传真给各个船长,让船长们将实时测得水温资料上报,及时传递海况,还需要每个月都跑一次东海舰队的海测大队,手抄他们监测出的海洋情况,再根据数据回来继续画图。如今,王松栽当年手绘的东海北部越东大黄鱼渔海况资料,几乎成了笔者能找到的,对于当时东海渔海况最为详细的记载。

年1月,来自海洋调查资料第十一册,东海调查组调查资料的数据显示:年下半年以来是长江冲淡水最小一年,造成大黄鱼渔场盐度偏高,盐度在34‰。入冬以来,气温偏高,降雨又偏少,如浙江1月份气温比常年偏高1.4度到2.3度,降雨除舟山偏少5%外,其余均偏少30-58%。12日,“沪渔”船捕获大黄鱼0箱(40吨);31日,“宁渔”船捕获大黄鱼箱(36吨)。

年2月,来自海洋调查资料76年第二册的数据显示:从年10月-12月,由于长江冲淡水超过历年水平,造成大黄鱼渔场水文变化较大,如盐度低、温度低,加上台湾暖水实力强,使黄海冷水明显向外,比年同期偏外80里,渔发在冷水附近二测,盐度在32‰,温度10摄氏度左右。

2月上旬第一次生产高峰在四号,那天在东海和黄海分别有/低压中心,有大黄鱼集群。“宁渔”船捕获大黄鱼箱(28吨),“宁渔”船捕获大黄鱼箱(吨)。第二次生产高峰在9日下午到晚上,低压东移。“宁渔”船捕获大黄鱼箱(90吨),“宁渔”船捕获大黄鱼1箱(34吨);12日,“宁渔”船捕获大黄鱼0箱(20吨)。中旬后到下旬渔发较差,网产低。

……

那一页页泛黄的图纸,曾经是雪白雪白的。表格是王松栽用尺画的,气象图是他手绘的。数据也是他一点点统计出来的。那是一个热爱海洋热衷渔业的青年,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下的有关大黄鱼的珍贵史料。可如今,他已头发花白,垂垂老矣。惟有记忆,还鲜活如初。

“提起大黄鱼的丰收,我满脑子能回忆起的,都是年。那一年我就捕捞大黄鱼还专门写过一次总结。”在《宁波水产志》的记载中,70年代初,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探索到了大黄鱼越冬渔场,运用围网和拖网瞄准捕捞技术,初次大规模捕捞大黄鱼。年2月14日,“宁渔”船组在/3海区一网捕到箱(吨)大黄鱼;3月18日,公司“宁渔”船组在/9区一网捕到4万余箱(吨)大黄鱼,创全国围网产最高纪录。

但这“全国围网产最高纪录”的背后,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五)

“年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捕捞大黄鱼大捷的消息,通过媒体传播,很快就引得群众渔业大量前往该渔场,有的还一路尾随跟在我们的围网船后面出海捕捞。年3月28日那天,宁渔在/8区捕上的大黄鱼大概有6万箱到8万箱之间,是1吨到吨左右。但尾随的群众机帆船一哄而上,冲入直径米的网圈中,抢夺一空,我们是国营企业自然不能同群众抢鱼,等到他们四散而去,还能打捞上卷在破网中的大黄鱼,大概也只剩00箱左右了。前几天,大连公司一组围网捕到的大黄鱼也是这样被抢光的。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大黄鱼汛往往伴随着低气压,那些满载而归的机帆船有不少都被大风刮的沉入了海里……”

在王松栽保留下的“宝贝”中,一本红色封面的鱼探仪映像,如实记录下了年宁波海洋渔业公司围网捕捞大黄鱼的赫赫战绩。

年2月14日,在/3区,“宁渔”船组瞄准围捕大黄鱼箱;

年2月28日,在/3区,“宁渔”瞄准捕捞大黄鱼0箱;

年2月28日,在/5区,“宁渔”瞄准捕捞大黄鱼箱;

年3月2日,在/5区,“宁渔”瞄准捕捞大黄鱼箱;

年3月3日,在/5区,“宁渔”瞄准捕捞大黄鱼箱;

年3月11日,在1/4区,“宁渔”瞄准捕捞大黄鱼箱;

年3月11日,在1/4区,“宁渔”瞄准捕捞大黄鱼00箱,网爆仅捞上0箱;

年3月15日,在1/7区,“宁渔”瞄准捕捞大黄鱼箱;

年3月18日,在/9区,“宁渔”瞄准捕捞大黄鱼箱,“宁渔”瞄准捕捞0箱;

年3月28日,在/8区,“宁渔”估计网到近0箱网头,鱼被机帆船疯抢,自己只拿上00箱;

年4月22日,在/1海区,“宁渔”瞄准网到近箱网头,网爆仅捞上箱。

……

那一年,宁波海洋渔业公司达到捕捞大黄鱼的巅峰时期。王松栽记得,那时大黄鱼的价钱是2毛9分钱一斤。

繁荣背后,匮乏渐生。

现代化的渔船,高效率的渔具、渔法,加上过小的网目,这场史无前例的丰收背后,实则是是一场几千年来东海大黄鱼遇上的最大浩劫。

年,宁波全市2组机帆船灯光围网生产,产鱼.4吨,试捕成功,年首次以灯光围网船捕捞大黄鱼,年全市灯围作业发展到8组,同期宁渔公司开始更新马力渔轮,新增马力渔轮6艘,年又增13艘,灯光围网渔轮达5组15艘。

至年年末,全市共有各类渔轮艘,其中国有企业渔轮55艘,数量为集体渔业机帆船的5.9%,但马力数却是集体渔业机帆船的42%。

据《中国水产统计年鉴》显示:截止年,全国沿海省市自治区国营海洋捕捞企业共有船只1艘,占全国总量的1.27%,但马力数却为全国总量的15.18%。

“那时候,国营海洋捕捞企业的作业方式主要是拖网和围网。对于不同的鱼,我们会采用不同的捕捞方式。”拖网是以底层鱼类为目标的,能将所有海洋生物一网打尽。我国近海海底每年都要被底拖网来来回回扫荡许多遍,早就成了空荡荡的海底荒漠了。而灯光围网船则是利用鱼类的趋光特性,捕捞中上层鱼类,适合在密集的渔场进行作业,也是围网捕捞大黄鱼最重要的作业方式。“我们的捕捞能力太强了。渔船太多,功率太大,网具的规模越来越大,什么鱼都能捕光,更何况是生活习性早被我们摸得一清二楚的大黄鱼呢?”

在《宁波水产志》的记载中,年春,宁波全市有余对机帆渔船与全省近0对机帆船到东经度以东的“沙外”、“江外”、“舟外”渔场(时称中央渔场),用对网捕捞越冬大黄鱼,产鱼吨,最大网头百余吨;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渔轮一网围进约0吨。该年全市大黄鱼产量高达2.24万吨,比上年提高52%;全省大黄鱼产量为16.81吨,比上年提高61%。但从此,大黄鱼产量逐年锐减,资源一蹶不振。大目洋、岱衢洋等传统大黄鱼渔场,资源趋向衰竭,难以形成渔汛。

(六)

东海野生大黄鱼不光消失在宁波人的眼前,在全国也逐渐消声匿迹,“中国大黄鱼之父”刘家富向笔者坦言,这关键性的节点也是在这特殊的年。

在后来的统计中,年春汛,全国大黄鱼捕捞产量达19.72万吨,成为历史最高产量。但对这一数据,刘老却始终认为只是最保守的估计。

“年春,由于气温偏高,大黄鱼洄游较慢,集群位置比往年偏北些,原本是应该在长江口外的舟山渔场的,可最后却集中在了吕泗洋渔场外,济州岛的西南方,水深只有35米。一是水浅,二是鱼探仪出现并投入使用,所以这个鱼群就完全暴露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在刘家富的印象中,那一汛,除浙江省0多对机帆船外,山东、辽宁、江苏、上海、福建等多地渔船也蜂拥而至,光福建过来的机帆船就多达0多对,全国渔船共计对左右,同时在海上作业的,最高峰达对左右。“因为捕捞海区位于公海附近,当时还有不少韩国船过来捕捞,我们渔船起网后,他就捞一点,支付部分费用。可后来捕的鱼越来越多,不少韩国船捞了鱼,直接不付钱就走了。我在东海渔业资源调查与规划的相关数据中看到,那一汛,韩国船大概捞走了3万到4万多吨大黄鱼,我们的统计数据虽是19万吨左右,但其实远远不止,我估计至少在25至26万吨,要是算上群众机帆船捡走的,说不定都已经超过30万吨了。”

而此前,全国全年捕捞大黄鱼数量平均12万吨左右。

在刘家富的记忆中,年春汛过后,大黄鱼产量当年就受到影响。其后产量逐年锐减,年仅有1.72万吨,仅为12年前的8.7%。

“年的围捕之所以会对大黄鱼造成灭顶之灾,那是因为破坏的是大黄鱼的越冬场。前几年,产卵场的破坏虽然也很厉害,但由于我国沿海产卵场面积很大,那里的鱼群是远没有越冬场来的集中的。大黄鱼越冬,是产卵后,祖孙几代一同溯饵,路径从内到外,从北到南,一边洄游,一边壮大队伍,大大小小,鱼群越聚越大,高度集中,此时围捕可以说是一网打尽。

对照刘老的观点,宁波那几年的大黄鱼捕捞数量或许就能说明问题:年至年2-4月,舟山、宁波两地,近0对机帆船,和国营公司渔轮,在“江外”、“舟外”渔场大量捕捞越冬大黄鱼。解放后,宁波市捕捞大黄鱼年总产量在万吨上下,年达到2.24万吨后,年降至吨,年仅33吨。

“到了80年代初,我们在东海就已经探测不到越冬大黄鱼鱼群映象了。此后唯一一次捕上大网头的,也就是年2月16日,mb低压经过渔场时,“宁渔”曾捕上的那一网大黄鱼了。”提起此事,王松栽长长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而在宁波海洋渔业公司所有老员工的心里,金灿灿的大黄鱼却是从未离去。在他们略显凌乱的回忆中,关于大黄鱼的细节比比皆是:年春节,每个员工领到了鱼票,其中就有一并大黄鱼(30斤),当时的市价是3毛5分一斤,在那个鱼票难求的年代,算得上是极好的福利,也足以在过年时向亲戚朋友炫耀上好一阵了;还有一年因为大黄鱼泛滥,宁波的罐头厂都开始制作黄鱼罐头远销海外。但因为只取鱼身中间一段进行加工。于是宁波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叫卖大黄鱼鱼头和鱼尾的小贩,每斤才买1毛多,再看看如今的价格,真是令人咋舌。

直到年春节,宁波市政府组织全市各大单位举行春节大游行。人头攒动的东门口,只见一条大黄鱼游船徐徐向人潮驶来。那是宁波海洋渔业公司做的,蕴含的不仅是所有员工对这座城市新年的祝福,更有他们对东海大黄鱼说不尽道不完的想念。

在如今有些寂寥的东门岛上,淳朴的东门人还是在用最原始也最虔诚的方式,怀念着那一尾金光灿灿的“海上国鱼”。每到休渔期,岛上还是会举行千年前为大黄鱼汛而生的谢洋之祭。上千渔民远洋归来,降落风帆,熄灭轮机,泊船入港,然后聚集海滩,面对茫茫沧海,汤汤大水,在铁铸的岸炮和巨钟轰响之后,着古老的装束,用古老的语言,在古老的音律中,合掌躬身,叩首揖拜,发愿立誓,感谢海洋的护佑养育之恩,表白自己的戒忍觉悟之心。

但在笔者看来,这更像是岛上渔人为消失的东海野生大黄鱼,举行的最盛大的祭礼。

(未完待续)

作者:龚晶晶,90后青年作家,自由撰稿人,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凤凰网首席记者。辞职后,创办“明州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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