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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队伍
母亲生日在国庆节之前。
我赶到老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钟。穿过杂草招摇的乌漆麻黑的乡村，家里小房小窗的灯亮着——母亲在等我们。
在灶下烧火，母亲说她养了十七只鸡，八只鸭子。我们兄妹三人，我和大妹已成家生子。母亲的队伍越来越长了。父亲可从来没在她的队列之中，更像一只坐在远处看着队伍的，吐着红舌头、呲着獠牙的狗，也许是狮子吧。此刻，父亲打了个照面，就去睡觉了。明天，我会遇见那些鸡跟鸭，就住在屋后檐下鸡桎鸭舍里，可以听到它们在窝里窸窸窣窣、挤挤挨挨的声音。
乡村的宁静从来不让人失望。第二天早上，我赖床晚起。父亲夜里二点多，骑着电动车去赶集了，卖白薯、芋头、蒿笋，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母亲在厨房里做早餐煮面条。我有些心里惭愧，但并不严重。
找了一张小木靠背椅，坐在屋侧盖老瓦的木棚子下，吹早上的凉风。面前有一条小菜地，小白菜苗稀稀落落刚露头，矮篱前一株野菊枯死了，听说天一个月都没下雨，枝叶黑萎，可还挂着金*泛红的干花朵。菜地外是浅水的小池塘。几只半大不小的鸡在我脚边吃食，点点啄啄，颈子一探一耸，羽毛尚不丰满。原来鸡爪不是五个指头，是四个，我反复地观看着它们很优雅地高抬脚，指头像拨起的菜根一样收拢下垂，然后灵活地舒展开，落下抓地。一只长着半片红鸡冠的小公鸡在练习打鸣，抻着脖子，起了调，可声音放不出来，在喉咙里蚯蚓似的扭动，最后咕咕地收声。它要么是嗓门没打开，要么是咽喉发炎。母亲说有四只老母鸡，三只在下蛋，一只白吃食，十三只新鸡。她又说自己胖了三斤，我知的，她脸颊上有点肉了，虽肤色黝黑，布满皱纹，在笑的时候发出陶釉褐色的油亮，前几天大妹晒出母亲吃生日蛋糕的照片时，我就发现了——胖点好。
八只鸭子，四大四小，四只大的，两只生蛋母鸭，两只肉鸭，都在池塘里了。四只小鸭，羽毛全黑，像四个小哪吒，踩着风火轮似的，在池塘里游得欢快。隐隐可以看到小鸭子两只小腿像活塞般上下频频抽动，真是只称心如意的黑色小船啊，划出一条披散开的长长水迹。有一只小鸭子，压低着脖颈，平端着扁嘴巴，啪啪一气地捕食着可能水面上的浮游之物，边游边像铲沙子一样地往前推，水呱呱地进去，又从嘴边扑扑溅出来，也不知是否有什么捕获，还是在做漱口呢。四只小鸭子把池塘弄得热闹非凡，好似学校做早操的大操场一样，年纪气盛总是有生气啊。四只大鸭子躲在水边的丝瓜架下面，不紧不慢地梳理着羽毛，两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只麻的，就算游出来，也必是成双成对，大多静静地在水面上浮着，尾大不掉的样子。人长大了后，是不是也喜欢结对成伙，多些老气横秋呢，少年时的横冲直撞、自由快乐劲也少了，不见了。
母亲说，鸡要比鸭聪明，傍晚的时候，鸡会自己进窝，而鸭子不会，要赶。确实，鸭子看起来有点呆萌，动作和叫声都是如此，拍拍翅膀，左摇一下，右摆一下，嘎嘎嘎地叫几声，爬上岸。母亲赶鸭，拿着长竹篙，扑打着池塘的水面，那时天色暗到快看不清物体，蚊子成群地飞出来。有时比较顺利，只需稍微拢一拢，四只大鸭先上岸，跟着鸡进鸡桎。四只小鸭有点乱窜之后，也收心上来，先在亮灯的屋后食盆里沙沙沙吃一通谷粒，然后才抖着尾巴一只接着一只进鸭舍。母亲说小鸭怕鸡欺负，得单独进鸭舍。不顺利的时候，八只鸭子在池塘里乱游，半天不上岸，尤其是小鸭，东躲西藏，游得飞快，有时候不得不让它们在池塘里过夜。赶鸭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出了名地又尖又高，“哦嗬，哦嗬”，“哎呀，哎呀，你还往那边跑”，进窝的时候，母亲每次都得说“每天早上从这里出，晚上从这里进，早上从这里出，晚上从这里进，记住了啊”。她从来没有骂过鸭子蠢。
老婆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问我“妈妈在跟谁说话”，我说在跟鸡和鸭子呢。那些鸭子被训斥了那么多次，怎么还是那么不灵光呢。我都替它们着急。
有一天去外面，回来发现母亲杀掉了一只鸭子，正在水井边拨毛。我抱怨她不该杀鸭，冰箱里还有猪肉、驴肉、猪舌、猪耳、猪蹄没吃呢。母亲说你爸早就喊着要杀了，这是只肉鸭，吃新鲜的好吃些。那只被杀的鸭子，拨了毛放在盆里，像一只软沓沓的灰布口袋，脖子上拉开刀口都在，黑洞洞的。
接下来吃了两天鸭肉，焖了以后，用辣椒炒。我又坐在椅子上看池塘里的鸭子，队伍确实少了一只，但池塘一如既往热闹，其它的鸭子仍然很欢快，没有见到任何伤感痕迹。我的印象里，这么多年以来，今年是母亲养鸡鸭最多的一年了。（注：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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